作者:王晓辉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说,如果岳飞没文化,就成了张飞。笔墨游戏,顺口一说而已。其实,历史上的张飞还真和岳飞一样,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当年张飞在宕渠县八濛山击败曹魏名将张郃,留下了一幅“立马铭”:“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濛,立马勒铭。”铭文以隶书写成,丰满遒劲,刚健凝重,后世文献学家考证为张飞所书。石壁上的铭文历经千年风雨,早已风化剥蚀,幸有拓本存世,现藏于陕西岐山县博物馆。
张飞除了擅长书法,还极有可能是一位美男子。《三国演义》第一回“桃园结义”用了20个字描述张飞:“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虽然说得不够具体,但还是传递了几条重要信息,那就是张飞个子高、眼睛大、有胡须、嗓门亮、气场强,是典型的猛男形象。第八十五回,刘备去世,其子刘禅即位,孔明与群臣上言曰:“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女美而贤,年十七岁,可纳为正宫皇后。”后主即纳之。既然女儿美而贤,老爸也应该很帅吧。
以上的话,算是对上一篇中“妄言”的弥补,正题还是金庸。
金庸在小说中设计了许多高手过招的场景,他们在比武时的对答很有意思,颇能反映出中华文化谦抑礼让的特征。
练武之人展现自己的武功时往往自称“献丑”,跟人家动手之前要说一声“得罪”,打赢了要说“承让”,打败了要说“领教”。这些在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话,翻译成外文时,稍不小心,就会把外国读者搞得一头雾水。
这些套话属于典型的“中国式谦虚”,外国人很难理解。关于“献丑”一词,梁实秋的《远东汉英大辞典》和外研社的《汉英词典》给出了相同的例句:If you insist that I must sing, I will make myself a fool and sing(一定要我唱,我就献丑了)。但如果照搬过来,翻译成I will make myself a fool,外国人听起来就不是“献丑”,很可能变成“犯傻”了!在西方文化中,展示武功或才艺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怎么会是being a fool(犯傻)呢?
将“得罪”简单地译成I am sorry,外国读者怎么也想不通,你都动手打人了,还说I am sorry,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承让”二字更难翻译。西方人讲究fair play,即公平竞争,鲁迅先生称之为“费厄泼赖”,他们在比赛中不会相让,因此也就不会有“承让”这回事儿。“承让”的字面翻译大概是be obliged to someone for giving the better of a competition or game,或者直接翻译成Thank you for letting me win。外国读者看到这里肯定会满脸迷惑,你都把人家打趴下了,还要感谢人家让着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类自谦的套话还有很多,如“犬子”、“拙荆”、“寒舍”等等,翻译时不必拘泥,根据上下文译出本意即可。
《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与乾隆皇帝在杭州西湖相遇,两人是同胞兄弟,虽然地位和境遇截然不同,但亲近感却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十分精彩。
东方耳(乾隆)道:“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 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斓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 于是调音按徵,铿铿锵锵地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 陈家洛道:“小弟适从新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 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曲《平沙落雁》,小弟平生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闻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 陈家洛见他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这一大段文绉绉的对白,是典型的古代文人的话语。但乾隆与陈家洛,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江湖领袖,言语之间,均带着一股霸气和豪气,又与寻常文人不同。
Graham Earnshaw英译:
'Someone with your outstanding appreciation of music is certainly a virtuoso himself,' Dongfang said. 'Will you not play a song for us?' He pushed the seven-stringed lute towards Chen.
Chen stretched out his hand and lightly strummed the strings. He found the lute's tone to be matchlessly crisp and clear. It looked like a genuine antique.
'I am really not worthy to play such a fine instrument,' he said. He checked the tuning, then began to play an air named 'The Goose Lands on the Flat Sands'.
Dongfang listened attentively. 'Have you ever been to the border regions yourself?' he asked when the tune finished.
'As a matter of fact I have just returned from there,' Chen replied. 'How did you know?'
'Your playing conjures up so poignantly the vast emptiness of the great desert. I have heard that tune many times in my life, but never have I heard it played with such feeling.' Helmsman Chen could tell that this 'Orient' indeed had a great appreciation of music and was very pleased.
Graham Earnshaw是个语言天才,他不仅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通过自学,把粤语说得像模像样,至少我听不出来与香港人有什么差别。他的这段翻译,典雅工整,很好地呈现了原文的风格。
第一句,“知音卓识,必是高手。” “知音”一词在英文中似乎没有可以完全对应的词汇。不是英国人之间缺少知音,而是文化背景不同,词汇的内涵差异使得我们在翻译的时候难以找到一个无缝对接的词。手头上的汉英字典一般都把“知音”解释为a close or intimate friend,但放在这里显然不行,别说文采与风格,就是意思也对不上,一个铁匠和一个木匠可以是intimate friends, 但未必是知音。Graham跳出了“硬译”的局限,巧妙地将“知音卓识”译为someone with your outstanding appreciation of music, 既有“知音”(appreciation of music), 又有“卓识” (outstanding appreciation), 可谓滴水不漏。将“高手”译为virtuoso, 堪称妙译,virtuoso的意思是鉴赏家,用在这里,恰到好处,如果是武林高手,绝不能用virtuoso来翻译。
陈家洛在弹琴之前,照例谦逊了一句:“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 句中“珠玉”既可以指乾隆此前的弹奏,也可理解为面前的名琴,最关键的还是“献丑”二字如何处理。Graham避开了原文的坎儿,换了一个说法,I am really not worthy to play such a fine instrument,意思是在下技艺平平,恐怕配不上如此名器。意思差不多,都是谦逊之语,但比之I will make myself a fool and play要高出甚多。
Graham在翻译这段文字时,有取有舍,把古琴上金丝篆字“来凤”和乾隆引述的辛弃疾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省略了,我个人认为这两处的省略十分必要。首先,字面翻译“来凤”二字没有意义,外国读者还是不懂,如果要解释清楚,必须搬出《尚书》:“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典故,外国人更加不懂;辛弃疾的词固然好,乾隆引用得也十分恰当,但要全文翻译,又要保持文字流畅典雅而不失于冗赘,恐怕只有钱钟书、杨宪益或者许渊冲先生那样的功力才能做到。更重要的是,省略之后,译文浑然一体,原意和原文的风格都得到了最好的呈现。
Graham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认真勤奋的人,他的译文,很值得我们用心去学习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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