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红楼梦》最先出场的人物是一僧一道。他们携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下凡历劫,引出了一段繁华转瞬、悲喜千般的故事。最后的结局是贾宝玉看破红尘,遁世出家。书中的很多情节均与佛教内容有关,隐约暗示着人物的命运走向。
有关佛教内容的翻译是个大难题。宗教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本身就非常深奥,加之一千多年来佛教经典经过鸠摩罗什、玄奘等高僧大德的翻译、提炼,文字典雅,语意玄奥,别说翻译成英文,就是用中文讲清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讖语”。宝玉因怕林黛玉和史湘云之间出现误会,从中调和,谁知两头不讨好,受了夹板气,又想到当天看的戏文中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顿觉天地异色,人生无趣,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偈语,还担心别人看不懂,又填了一支《寄生草》,算作注解: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此时的宝玉,还是怡红院的贵公子,上有祖母呵护,下有丫鬟伺候,身边姊妹环绕,哪里能体会到人情冷暖、世事艰难,更别说家道衰败、生离死别了,所以,他的这点儿烦恼只不过是“一斛闲愁”而已。
“证”是印证、验证的意思,在佛教用语中又作领悟解。释迦牟尼曾坐在菩提树下发下宏愿,如不能证得无上大觉,誓不离此座。而宝玉所写的偈,虽是谈禅,其实是在说情,他笔下的“证”,是验证甚至是表白的意思。
霍克斯和杨宪益两位大师都看到了这层意思,没有简单地按照佛教用语的本意翻译。
霍克斯的译文:
Jumping up from the bed, he went over to his desk, took up a writing-brush, and wrote down the following lines in imitation of a Buddhist gatha:
I swear, you swear,
With heart and mind declare;
But our protest
Is no true test.
It would be best
Words unexpressed
To understand,
And on that ground
To take our stand.
杨先生的译文:
Getting up, he went to his desk, took up a brush and wrote this verse in the style of a Buddhist gatha:
Should you test me and I test you,
Should heart and mind be tested too,
Till there remained no more to test,
That test would be of all the best.
When nothing can be called a test,
My feet will find a place to rest.
“偈”是“偈陀”的简称,音译于梵文的Gāthā,是“颂”的意思,也就是佛经中的唱词,略似于诗,通常以四句为一偈。两位大师将语意深奥的偈语以最简明的英文翻译出来,所用的单词,应该都在今天小学生能够掌握的词汇范围之内。这份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功力,没有多年的修为是办不到的。更为难得的是,译文节奏明快,合辙押韵,而且句子的长短都差不多,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很符合偈语便于记忆、适合传唱的特点。霍克斯的译文,极短极简,如“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翻译成I swear, you swear, with heart and mind declare,堪称天衣无缝,达到了许渊冲先生倡导的“三美”(意美、形美、音美)的要求。杨先生的译文看上去很像汉语的格律诗,每一行都是七、八个字,所有的单词都不超过两个音节,不仅文意明白畅晓,读起来也是抑扬顿挫、韵味十足。
霍克斯和杨宪益两位先生的译文,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对“证”字的处理上。宝玉此时悟禅,是因小儿女之间的隙恼而起,写的是偈语,想的还是感情。所以,他的“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说到底,还是在试图表白自己和求证对方的感情。霍克斯倾向前者,用了“swear”一词;杨宪益偏重后者,用了“test”一词。两种译法均能表达作者的原意,只不过一个是“证己”,一个是“证他(她)”。
黛玉看了宝玉的偈和那只《寄生草》,知他怄气,便与湘云和宝钗前来劝解,并半开玩笑地为他的偈续上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在金陵十二钗中,林黛玉天分最高,悟性也最强,她接的最后两句,更为彻底,已至“空”的境界。
霍克斯的译文:
But, I perpend,
To have no ground
On which to stand
Were yet more sound.
And there's an end!
杨宪益的译文:
When there's no place for feet to rest,
That is the purest state and best.
霍克斯和杨宪益各自按照自己的风格翻译了最后一句。霍克斯为了使译文完整押韵,特意加上了“but, I perpend”(我仔细思考)和“were yet more sound”(更加彻底),这是英诗中常见的写法,特别是在双韵体诗中更是常见。只是加上了“but, I perpend”,使得“我”成为偈语的一部分,成为一句话的主语,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偈语的“距离感”,显得有些过于“实”了。杨宪益的译文还是七、八个字一句,与前面的译文浑然一体,而且,每行最后一个字不是test就是best,还原了原文“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节奏韵味,读起来还真有点儿念经的感觉。
书中这一段小插曲,说笑间也就过去了。宝玉这次“动禅心”只是一时冲动,不过,这也是曹雪芹的一个伏笔。日后,伴随着年龄增长,家道中落,爱情幻灭,特别是林黛玉之死,让宝玉真正体会到人生的苦厄,他后来的参悟,则是另一种心情、另一种境界了。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首美国歌曲《Say You, Say Me》,是乡村音乐风格,由黑人歌手莱昂纳尔·里奇演唱,开始的两句是:
Say you, say me,
Say it for always that's the way it should be.
Say you, say me,
Say it together naturally.
可译为:
说你说我,应如是说;
你谈我谈,自然而然。
如果这样翻译的话,倒是很像“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洐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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