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英译品读 (十)

 
Comment(s)打印 E-mail 中国网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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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辉

曹雪芹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他的好友、诗人敦敏和敦诚多次在诗中提到曹雪芹的诗才:“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特别是后两句,直接将曹雪芹与李贺和曹植相提并论了。

曹雪芹根据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和情节,写了近百首诗词,有打油诗、哲理诗、感怀诗、咏物诗、悼亡诗,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诗歌形式。曹雪芹写诗不是应景,更不是凑篇幅,而是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的需要。这近百首诗,时间、地点、环境、气氛以及人物性格和地位各不相同,因此,翻译成英文的时候需要考虑的因素也就格外多。当然,最难处理的还是带有谐音和隐喻的诗词,譬如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金陵十二钗的判词。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宝玉)“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这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判词。先不说“停机德”和“咏絮才”怎么翻译,就说这后两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吧,怎么让外国读者明白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就是指林黛玉,埋在雪里的一根金簪就是薛宝钗呢?他们不懂汉语,也就不会明白“雪”与“薛”谐音的玄机,更看不懂画上两株枯木代表林黛玉的林字。

那么,霍克斯和杨宪益是怎么翻译的呢?

霍克斯的译文:

In this album the picture on the first page represented two dead trees with a jade belt hanging in their branches and on the ground beneath them a pile of snow in which a golden hairpin lay half-buried. This was followed by a quatrain:

One was a pattern of female virtue,

One 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

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

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

杨宪益的译文:

The first page had a painting of two withered trees on which hung a jade belt, while at the foot of a snow-drift lay a broken golden hairpin. Four lines of verse read:

Alas for her wifely virtue,

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 poor maid!

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

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

杨先生为了押韵,在译文中将“金簪雪里埋”放在了“玉带林中挂”的前面,对“咏絮才”的翻译采取了直译的方式(to sing of willow-down),除此之外,两位大师的翻译没有什么区别,“信”和“雅”应该都有了,就是没有办法“达”,这不是霍克斯和杨宪益翻译的问题,而是这一类的文字根本就没办法翻译。

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读《红楼梦》的外国朋友挺值得同情的。满腔热情想亲近中国文化,谁知道却碰上这么一大堆天书一样的文字,比脑筋急转弯还要难上不知多少倍。

这样的例子在《红楼梦》中还有很多,像“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前两句是说元春的,大意是三春(迎春、探春、惜春)皆不如初春(元春)风光,然元春虽然选妃入宫,还是在关乎贾府命运的两大势力的争斗中成了牺牲品;后两句是说王熙凤的,意思更加隐晦,有人猜测是指贾琏对王熙凤态度的变化,始则听从,续则使令,最后休弃(人木合成休字)。这些哑谜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太清楚,而曹雪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直到今天,红学爱好者们还在争论,各持己见,莫衷一是。

这样的字谜,连霍克斯和杨宪益都搞不定,我们就不去费心思了,还是捡一首能够明白的学习一下吧。

《红楼梦》第五回中有一首红楼梦曲《分骨肉》,写探春远嫁: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这是一首浸泡在泪水中的诗。探春在几个姐妹中性格最刚强,也最有才干,无奈命运安排,只能远嫁边海。这首诗悲伤中带着留恋,无奈中透着达观,字面上是宽慰父母,暗含的是无尽的牵挂,很符合探春的性格特征。

霍克斯的译文:

From Dear Ones Parted

Sail, boat, a thousand miles through rain and wind,

Leaving my home and dear ones far behind.

I fear that my remaining years

Will waste away in homesick tears.

Father dear and mother mild,

Be not troubled for your child!

From of old our rising, falling

Was ordained; so now this parting.

Each in another land must be;

Each for himself must fend as best he may;

Now I am gone, oh do not weep for me!

霍克斯真不愧是翻译大家,这首《分骨肉》被他用双韵体译成英文,不仅音、形俱美,而且完整地传递了原诗中哀伤悱恻的情绪。中文古诗中有名词排列的现象,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整句全是名词,没有一个介词或动词,但呈现的画面感却十分强烈。读霍克斯的第一句译文,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效果,“一番风雨路三千”,霍克斯用了sail, boat , rain, wind, 四个非常具象的名词衬托出道路的漫长与艰难。第三句,“告爹娘,休把儿悬念”,“Father dear and mother mild, be not troubled for your child”,霍克斯在father和mother后面分别加上了dear和mild两个形容词,既保证了结构平衡,又与下句的child押韵,比直接称呼father and mother更富于情感。第四句中的“穷通”是指“兴衰”,汉英词典上给出的解释差不多都是rise and fall,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英文也是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霍克斯在这里使用了动名词形式,为的是与下一句的parting押韵。

中国的诗句经常省略主语,但翻译成英文时又必须有明确的主语,否则很容易产生歧义,原诗中第二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恐哭损残年”,霍克斯译为“I fear that my remaining years will waste away in homesick tears”(我恐怕剩下的岁月都要在思乡的泪水中度过了)。探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用“残年”来形容她日后的岁月不合情理;从上下文来看,下面一句是安慰亲人,让他们不要牵挂自己。但是,先告诉他们自己很悲痛,要在泪水中消磨残年,还要让他们别惦念,显然不合乎逻辑。探春远嫁时,贾母洒泪道:“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她一面了。” 诗中的“恐哭损残年”即照应了贾母的话。所以,这句话应该理解为探春担心上了年岁的亲人(父母、祖母)因思念自己而哭泣,损伤了身体,杨宪益的译文就是按照这个意思翻译的:

“But afraid to distress their declining years with tears

She tells her parents: Don’t grieve for your child.”

当然,我也不敢肯定地说霍克斯翻译得不对,因为诗无达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更何况曹雪芹也没有明确告诉我们谁恐、谁哭、损谁的残年。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过,如果你想挑选一件最困难而且最值得做也最需要做的文化工作,那么请你去研究评价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吧。同理,翻译《红楼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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