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与《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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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辉
对于钱钟书先生的学问，我们很难用一两句话做出准确的描述。他的夫人杨绛曾戏作一联：中书君即管城子，大学者兼小说家。管是《管锥编》，城是《围城》，但这也只是例举了钱先生在学术和文学上两个代表作品而已。他的老师吴宓曾这样评价钱钟书：“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老一辈当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年轻一辈当中，则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钱先生博览群书，对《西游记》更是情有独钟，反复读过十几遍。在《管锥编》中引用《西游记》的内容达五十多处，《钱钟书手稿集》中亦屡见称述，可见他对这部作品的关注和熟悉程度。
钱先生在《管锥编》第四册指出了《西游记》原著的疏漏：
《西游记》第十回（通行本为第九回）袁守诚卖卜铺“两边罗列王维画”，唐太宗时已有唐玄宗时人画，难道王维穿越了？第二十三回，唐僧师徒早已经过了乌斯藏（即今之西藏），出了国门，来到一处人家，但见：“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这是温庭筠《和道溪君别业》中的一句诗，只是易“寒”为“香”、“苑”为“院”，初唐外国人家把晚唐中国人的诗句当作春联贴上了。
钱先生认为，上述错误是文学家常犯的“时代错误症”，《西游记》是神魔小说，所叙皆子虚乌有、匪夷所思者，比一般小说容许有更大的艺术想象的跨度，某些细节的张冠李戴、移花接木也是常事。
钱先生一代硕儒，却不失赤子之心，也许这就是他一生喜欢《西游记》的原因。钱钟书不仅把《西游记》小说读了十几遍，还特别喜欢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张建术在《魔镜里的钱钟书》中描绘道：“钱钟书看《西游记》与众不同，边看边学边比画，口中低昂发声不住，时而孙悟空，时而猪八戒，棒打红孩儿，耙钉盘丝洞，流星赶月，举火烧天，过河跳涧，腾云遁地，‘老孙来也’，‘猴哥救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咏之歌之，不一而足。” 这段描写倒是很符合钱先生的性格。
1988年，上海新民晚报社赠送了一份晚报给钱钟书，钱先生重情义，给《新民晚报》寄去了几首诗和一篇电视剧《西游记》的观后感，题目是《也来“聒噪几句”》。文章发表在《新民晚报》1988年3月18日“夜光杯”副刊，署名“中枢”，一看就知道用的是他名字的谐音。这篇文章开篇即言：“电视剧《西游记》是我爱看的节目，物难全美，当然也有些漏洞。” 钱先生指出，第十五集《斗法降三怪》里孙行者把“社稷袄”和“地理裙”变成“一口钟”。“一口钟”就是长外衣或斗篷，《西游记》本书三十六回也提起宝林寺有些和尚“穿着一口钟的直裰”；把贵重衣裙变作破烂衣服，顺理成章。电视剧中却把它变成一座铜钟，似乎编剧者对词义缺乏理解。
【配图：彭靖雯】
电视剧《斗法降三怪》的故事在小说中是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唐僧师徒西行到了车迟国，遇上了三个妖精，化身道士，阻止唐僧西行。那车迟国国王听信道士的谗言，不肯盖章放行。无奈之下，悟空与三个妖怪斗法，其中一项是隔板猜枚，也就是打赌猜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猜出放行，猜不出问罪。小说中原文是这样写的：
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朱红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好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
“一口钟”是和尚穿的僧衣，也叫“直裰”，即偏衫与裙子缝缀在一起，因形状似钟，故称“一口钟”。电视剧的编剧望文生义，所以剧组在拍摄的时候真的在柜子里放了一口铜钟。一般观众看个热闹就过去了，可钱先生目光如炬，一眼看出，这才有前面所述的撰文指出谬误的故事。
那么，这一段文字应该怎样翻译呢？
余国藩教授的译文：
Truly that king is exceedingly confused! Swayed by such fraudulent words, he at once gave the order for a red lacquered chest to be brought to the inner palace. The queen was asked to place a treasure in the chest before it was carried out again and set before the white-jade steps. The king said to the monks and the Daoists, "Let both sides wage your contest now and see who can guess the treasure inside the chest." "Disciple," said Tripitaka, "how could we know what's in the chest?" Pilgrim changed again into a mole cricket, and flew up to the head of the Tang Monk. "Relax, Master," he said, "let me go take a look." Dear Great Sage! Unnoticed by anyone, he flew up to the chest and found a crack at the base, through which he crept inside. On a red lacquered tray he found a set of palace robes: they were the empire blouse and cosmic skirt. Quickly he picked them up and shook them loose; then he bit open the tip of his tongue and spat a mouthful of blood onto the garments, crying, "Change!" They changed instantly into a torn and worn-out cassock; before he left, however, he soaked it with his bubbly and stinking urine. After crawling out again through the crack, he flew back to alight on the Tang Monk's ear and said, "Master, you may guess that it is a torn and worn-out cassock." "He said that it was some kind of treasure," said Tripitaka. "How could such a thing be a treasure?" "Never mind," said Pilgrim, "for what's important is that you guess correctly."
As the Tang Monk took a step forward to announce what he guessed was in the chest, the Deer-Strength Great Immortal said, "I'll guess first. The chest contains an empire blouse and a cosmic skirt." "No! No!" cried the Tang Monk. "There's only a torn and worn-out cassock in the chest."
原文这一段的描写非常生动形象，读起来仿佛是在听说书人讲故事。余国藩教授的翻译也同样精彩，语言简练，节奏明快，我想外国读者在读这段故事的时候，也一定会被余教授绘声绘色的翻译所吸引。
国王糊涂，轻信谗言。谗言是诽谤他人、挑拨离间的话，英文的译法有很多，如slander、calumny、defamation、slanderous talk、calumnious words等等，但本文中的谗言，却是说妖道在编瞎话欺骗国王，所以余国藩教授选择了fraudulent words 来翻译“谗言”。虽然都是谗言，但fraudulent和slanderous、calumnious还是有区别的，fraudulent强调的是欺骗，slanderous和calumnious强调的是诽谤。平时说话的时候可以大而化之，但在翻译的时候就必须锱铢计较，一丝不苟。
孙悟空变成的小虫叫蟭蟟，是体型较小的蝉，会飞，但因翅膀太薄，所以飞不太远。译文中余教授将蟭蟟翻译成mole cricket，似乎不妥。mole cricket是蝼蛄，俗称蝲蝲蛄，是一种体型较大、牙齿锋利，专咬庄稼根茎的害虫。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没少抓蝲蝲蛄来玩儿。蝲蝲蛄虽然有翅膀，但非常短小，有点像蝈蝈的翅膀，震动起来可以发出“叫声”，但绝对不会飞。在电视剧中，编剧让孙悟空变成了小蚊子，还是挺有创意的，如果是蝲蝲蛄的话，即便让它飞起来，体型太大，也容易被妖精发现。
最后再说说“破烂流丢一口钟”的翻译。“一口钟”是和尚穿的直裰，汉英词典的解释是a loose robe worn by a Buddhist monk or a Taoist priest，也就是和尚道士穿的偏领长袍。余教授将其译为cassock，即西方教会神职人员所穿的长袍，更便于西方读者了解，但cassock肯定不是“直裰”，尤其是上半身和领子差异巨大。既然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也许简单的译成a Buddhist robe可能更稳妥一些。“破烂流丢”是一句口头语，类似于“脏了吧唧”“黑不溜秋”的表达方式，所以，只要把“破烂（torn and worn-out）”翻译出来就行了。
指出小说中的谬误需要学识，指出《毛泽东选集》中存在的疏漏不仅需要学识，还需要勇气。
杨绛先生在回忆录《我们仨》中说：“钟书翻译毛选时，有一次指出原文有个错误。他坚持说：‘孙猴儿从来未钻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煐（毛选英译工作主持人）同志请示上级，胡乔木同志调了全国不同版本的《西游记》查看。钟书没有错。孙猴儿是变作小虫，给铁扇公主吞入肚里的。”
从钱钟书读《西游记》的一个个小细节，可以看到他严谨的治学精神，而这恰恰是大学者必须具备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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