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文学作品的书名,哪怕只有两三个字,都是经过作者再三琢磨反复推敲之后才确定下来的。既要冠盖全篇,又要简洁明了;既要文字优美,还要意味深长。正因如此,翻译文学作品的时候,书名的翻译都是一道难关。
赛珍珠将《水浒传》译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她在英译本的前言中特意讲述了自己翻译《水浒传》书名的思考过程:
The English title is not, of course, a translation of the Chinese title, which is singularly untranslatable. The word SHUI means water; the word HU, margins or borders. The word CHUAN is the equivalent of the English word novel. The juxtaposition of these words in English is so nearly meaningless as to give, in my opinion at least, an unjust impression of the book. I have chosen arbitrarily, therefore, a famous saying of Confucius to be the title in English, a title which in amplitude and in implication expresses the spirit of this band of righteous robbers.
英译的书名并非中文小说的名字,因为原书名几乎是没办法翻译的。SHUI(水)字是water的意思,HU(浒)字是水边的意思,CHUAN(传)是小说,等同于英文的novel。英语中把这几个单词并列在一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会给读者留下一个不正确的印象。所以,赛珍珠决定选择《论语》中的一句名言作为小说英译本的标题,她认为此书名的含义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能表达这群侠盗的精神。
【配图:彭靖雯】
1933年,赛珍珠的《水浒传》英译本All Men Are Brothers由The John Day Company在纽约出版。鲁迅首先对书名的翻译提出了质疑。1934年3月24日,鲁迅在给姚克的信中提到了赛珍珠的英译《水浒传》:“近布克夫人(赛珍珠英文名字为Pearl S. Buck)译《水浒》,闻颇好,但其书名,取‘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确,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
以鲁迅在中国文坛的泰斗地位,他的评论自然非同凡响,也引起了针对赛珍珠书名“误译”的各种批评。鲁迅否定赛珍珠以“四海之内皆兄弟”来翻译《水浒传》,是因为“皆兄弟”的说法与他的水浒观相冲突。鲁迅从不认为梁山泊好汉是将一切人当兄弟的,他在《流氓的变迁》一文中指出:“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可以看出,鲁迅是以阶级的观点来看待和分析梁山好汉们的所作所为的,他对赛珍珠水浒译名的评价绝不是一句随意的批评,而是基于他早已形成的水浒观。
赛珍珠则更多的关注小说的文本,认为梁山好汉们重情重义,亲如手足。在翻译《水浒传》过程中,赛珍珠也曾反复斟酌,先后考虑过《侠盗》《义侠》等不同译法,但都不甚满意,直到即将出版之前,才从《论语》中找到了灵感,最终将英译本的名称确定为All Men Are Brothers。
沙博理翻译《水浒传》书名时也遇到了麻烦。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沙博理就翻译了《水浒传》节选,刊登在中国外文局旗下的《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上,当时书名的翻译是Heroes of the Marshes。七十年代沙博理受命翻译水浒全本时,正赶上“文革”期间评水浒批宋江的运动,水浒人物被分为两派——造反派和投降派。以宋江为代表的投降派怎么可以被称为heroes呢?为了避免与“四人帮”的喽啰们纠缠,沙博理将《水浒传》英译本的书名改为Outlaws of the Marsh。outlaw字面上看起来是不守法律无法无天的意思,其实这是一个褒义词,指反抗暴政为民除害的民间英雄。好在“四人帮”一伙人的英文与历史知识一样差,他们也分不清左右,就同意了,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经典译本Outlaws of the Marsh。
书名有长有短,中外皆然。可以短到一个字,如巴金的《春》《秋》《家》;也可以长到十来个字,如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两个字的书名,大多釆用直译的方法;字数较多的,翻译时考虑的因素就多了。英文小说也是如此,如Sidney Sheldon的Bloodline(《血统》)、Ken Follett的Eye of the Needle(《针眼》),只有一两个单词,直译即可;也有的书名长得令人咋舌,如我们熟知的英国作家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初版的书名是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of York, Mariner: Who lived Eight and Twenty Years, all alone in an un-inhabited Island on the Coast of America, near the Mouth of the Great River of Oroonoque; Having been cast on Shore by Shipwreck, wherein all the Men perished but himself. With An Account how he was at last as strangely deliver'd by PYRATES. Written by Himself.
这哪是一部书的名字,简直就是一篇内容简介,如果翻译过来,至少也要七八十个字。
杨宪益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他和夫人戴乃迭在翻译《红旗谱》时,书名的选择让他们费了不少脑细胞。《红旗谱》中的“红旗”是革命的象征,可是在文学作品中,译成revolution不太合适;而“谱”是记录(record)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传统(tradition),放在red flag后面又不符合语言的逻辑。如果将record或tradition放在revolution后面,语言和逻辑上都没问题,可在英语读者眼里,revolution record或者revolution tradition又不像是一部文学作品。最后,两位先生斟酌再三,保留了“红旗”的象征性,舍弃了“谱”的概念,译成Keep The Red Flag Flying。
书名翻译的经典案例还有很多,如上世纪60年代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末代皇帝溥仪的自传《我的前半生》的英译本From Emperor to Citizen。中国读者都知道溥仪是谁,一看书的名字就知道这是末代皇帝讲述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但是,外国读者对溥仪并不了解,如果直译成The First Half of My Life,感觉太过平常,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远不如From Emperor to Citizen引人入胜。
我们再说回《水浒传》的几个英译本的书名翻译:
赛珍珠:All Men Are Brothers
杰克逊:Water Margin
沙博理:Outlaws of the Marsh
登特-杨: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
杰克逊和登特-杨都是采用了字对字的翻译原则,再倒译回中文,还是“水浒”二字;沙博理更进了一步,在“水浒”前面加上了outlaws,让外国读者知道这是一个有关水边侠盗的故事。赛珍珠的改动幅度最大,直接搬来《论语》中的一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作为《水浒传》英译本的书名。
一般来说,书名的选择要名副其实、提纲挈领、引人入胜,同时,还要符合规范。如果抛开阶级立场,仅从梁山好汉嫉恶如仇重情重义的故事情节来看,赛珍珠作为一个外国人,给外国读者翻译一部中国的古典名著,我个人认为她的书名翻译的还是非常精彩的,有声有色的。较之平平淡淡的“水浒”二字,我更喜欢All Men Are Br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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