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风靡至今，已有600多年。一部文学作品能够长盛不衰，除了思想性、艺术性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语言艺术。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讲故事的能力。
《水浒传》的作者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书中那么多人物，有皇帝，有官员，有江湖好汉，有店小二，还有王婆、潘金莲和阎婆惜等女性角色，每个人讲的话，仿佛是专属语言，换到另一个人口里说出来，就不合适。
高俅因踢得一脚好球，跟上了端王赵佶，几个月后，端王登基当了皇帝，高俅鸡犬升天，从一个街头混混摇身一变，当上了殿帅府太尉。到任头一天，高俅便大耍威风，斥责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
短短几句话，把高俅小人得志的嘴脸描绘得淋漓尽致。
鲁提辖与史进在渭州酒馆喝酒，闻得镇关西欺压金老汉父女，勃然大怒：
“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
也是短短的几句话，生动展现了其粗犷豪迈、嫉恶如仇的性格特点，让人一听就知道是鲁提辖说的。
【配图：彭靖雯】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松欲往东京办差，临行放心不下，特来拜辞兄嫂，嘱咐哥哥万事小心，并用“篱牢犬不入”点了一下嫂子潘金莲。武松的话让潘金莲恼羞成怒，立刻开始发飙，明面上是骂武大，实际上是骂武松：
“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
女人吵架，个个都是语言天才。潘金莲这段话，用上了所有的修辞手段，逻辑清晰，言语犀利，如同爆豆子一般，劈劈啪啪，朝武松打去。看到这里，我打心眼里佩服小说的作者施耐庵，他太有生活了。
那么，这一段像贯口似的话，英文应该怎么翻译呢？我们先将沙博理的译文抄录下来，然后再与赛珍珠和登特-杨的翻译对照着学习。
"You filthy thing! What rumors are you spreading — slandering me? I'm as tough and straightforward as any man! A man can stand on my fist, a horse can trot on my arm! I can show my face proudly anywhere! I'm not one of those wives you need be ashamed of. Ever since I married you, not so much as an ant has dared enter your house! What's this about fences not being strong and dogs getting in? Before you talk wild, you'd better be able to prove it! Every dropped brick or tile must come to earth!"
将这段话翻译成英语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将潘金莲那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节奏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呈现出来。为了再现原文的气氛，沙博理用了两个问号和七个叹号。
“腌臜混沌”，肮脏愚蠢的意思，沙博理译为filthy thing，赛珍珠译为filthy stupid thing，均好。“欺负老娘”四个字的翻译需要认真琢磨，沙博理将其翻译成slandering me，后面用问号，变成了质问语气。slander是污蔑、诋毁、泼脏水的意思，用在此处应该是确切的；赛珍珠和登特-杨选择了persecute，有过于正式之嫌。女人吵架、对骂时，甚至小姑娘也可以自称老娘，所以不必认真，译成I或me即可。如果按字面翻译成this old woman，外国读者反倒不容易理解。
潘金莲称自己是“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响的婆娘”，沙博理的翻译是I'm as tough and straightforward as any man! 将“不带头巾男子汉”理解为和男人一样强，将“叮叮响”解释为straightforward（爽快的、直接的）。浓缩了原文的意思，加快了句子节奏。赛珍珠翻译得更为贴近中文：I am as good as a man even if I do not wrap a man's kerchief about my head. A good sound female I am — as sound as a cup that rings true I am! 赛珍珠将“不带头巾男子汉”逐字译出，用a good sound female翻译“叮叮响的婆娘”。sound的意思很多，可用作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用作形容词时，如果说someone is sound / is a sound person，意思是说someone can be relied on to make good decisions and give good advice，即明白事理的、有判断力的。为了呼应原文中的“叮叮响”，赛珍珠又加了一句as sound as a cup that rings true I am，就像你能听到杯子叮当作响那样真实的sound。登特-杨则将两句归结为一句，I tell you, I may look like a woman, but I've a man's spirit! 女人的外表，男人的内核。
“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前面两句属于虚张声势说大话，没什么实际意义。“人面上行的人”可以理解为有体面的人，所以沙博理将这句话译为I can show my face proudly anywhere! 意思是走到哪里都昂着头，体体面面的。登特-杨的翻译是I can hold up my head anywhere. 与沙译一致。基于同样的理解，赛珍珠把这句话翻译成I am better than the best! 更为直截了当。
“（我潘金莲）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这句话同样是潘金莲在抬高自己，意思是说她可不是那种拿不出手、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沙博理：I'm not one of those wives you need be ashamed of. 赛珍珠：I am not one of those that cannot be brought out for others to see, and I am no good-for-naught female. 赛珍珠的翻译周到细致，在cannot be brought out for others to see（拿不出手）之后，又加了一句I am no good-for-naught female（我不是那种没用的女人）。naught / nought是“零”或“无”，等于zero / nothing。good-for-naught的意思是“一无是处”“毫无用处”。登特-杨则只是简译为I'm not that kind of woman! 至于what kind of woman，没有说明。
“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沙博理的翻译：Before you talk wild, you'd better be able to prove it!（你胡言乱语，要有证据）。赛珍珠将其译为You talk like a barbarian and a fool, and you ought not to say a word that is not true. 这是完全根据“胡言乱语”这个成语的本义进行翻译的。“胡言乱语”，是我们今天常用的成语，其中的“胡”是指古代匈奴、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他们的语言，中原人听不懂，故称之为“胡言乱语”。
沙博理、赛珍珠和登特-杨父子都是英语为母语的翻译家，在这几个人当中，赛珍珠的中文无疑是最好的。她一出生就随父母来到中国，在中国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期，汉语是她的第一语言，所以她才能按照汉语的逻辑逐字逐句地进行翻译。但是，这样做就有可能使译文变得冗长。以潘金莲对着武大和武松撒泼使性的这段话为例，作者要突出的就是一个快字，所以，翻译的时候，也要考虑译文的节奏，把潘金莲那种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劲头带出来。
严复先生提倡的信、达、雅，一直是翻译界遵循的原则和追求的最高标准，但是，就文学作品翻译而言，也应该在声、形、神上下功夫，让外国读者在读中国文学作品时，尽管经过了语言转换，仍能身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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