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峨眉山月歌》是李白早期的作品,别看只有四句,但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奇诗。
【配图:彭靖雯】
唐开元十三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蜀途中,回望家乡明月,写下了这首《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看似平易,却是来自天外的绝响。换作寻常的诗人,看到这样的景色,估计都会写成“峨眉山秋半轮月”,但李白岂是寻常诗人,只见他站在船头,随手一挥,像切西瓜一样切下了半个月亮,推给了当代和后世的粉丝,告诉他们,这就叫“半轮秋”。在粉丝们的惊叹声中,李白的小船已经到了平羌江,江水中荡漾着的,还是峨眉山上那半个月亮。粉丝们的思绪刚刚追到平羌江,却发现李白没有片刻停留,连夜穿过清溪驿,直奔三峡了。三峡两岸,绝壁高耸,李白回首遥望,却看不见家乡的月亮,只有暂时忘却乡愁,顺江而下,心中还挂记着那半轮秋月,人已经到了渝州。
七言绝句,一共才二十八个字,李白竟然嵌入了五个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仿佛是为读者展开了一幅蜀江行旅图。五个地名,十二个字,差不多占了全诗的一半,而且不着痕迹,浑然一体,这在《全唐诗》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只有天才才能把它们天衣无缝地焊接在一起。
绝句“身材”短小,不易展开,所以一般不在时间和空间上来回跨越,但这首《峨眉山月歌》却达到了挥洒自如、自由驰骋的境界。如果我们认真琢磨李白的七言诗,就会发现他真的有驾驭“蒙太奇”的手段,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
天宝八载(749年),诗人王昌龄因“不护细行”,也就是不拘小节,被贬到龙标(今湖南洪江)当县尉。李白听到这个消息,寄诗问候,表达对朋友的牵挂。诗人的思绪,伴着飘落的杨花和子规的啼叫,飞到了王昌龄经过的五溪;山水相隔,难通音讯,李白又把思念之情抛到天上,寄托给了月亮,让月亮把自己的问候和牵挂带到夜郎西(此夜郎指古代湖南夜郎县)。从这首诗中,我们也能看到《峨眉山月歌》的影子。
一百多年来,翻译李白诗歌的中外学者不在少数,大都是收纳在他们翻译的中国古代诗歌选集中。第一个翻译出版李白诗集的是日本学者小畑薰良,他对于译介和传播李白和中国传统文化所做出的贡献,我们不应该忘记。
小畑薰良1888年出生于日本大阪,从小就喜爱中国诗歌,并对《论语》等中国文化典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07年,小畑薰良赴美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大学和芝加哥大学学习语言文学类课程,后来成为了一名外交官。他在《李白诗集》英文版(The Works of Li Po, the Chinese Poet)的序言中写道:
I am a Japanese. I pretend to no erudit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 But I have been all my life a student and lover of Chinese poetry, or as much of it as I can read. In my boyhood I learned some shorter pieces of Li Po by heart. And during these past years of my study and travel in America I have always carried with me a small edition of his works.(我是一个日本人,不是什么中国文学的专家学者,但我一辈子都在学习和热爱着中国诗歌,或者说我能读懂的中国诗歌。我少年时已经能背诵一些李白的短诗了,后来这些年在美国读书和旅行,我随身总要携带一本小开本的李白作品。)
小畑薰良《峨眉山月歌》的英译:
The Yo-Mei Mountain Moon
The 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the Yo-mei Mountain;
Its pale light falls in and flows with the water of the Ping-chiang River.
To-night I leave Ching-chi of the limpid stream for the Three Canyons,
And glide down past Yu-chow, thinking of you whom I can not see.
作为东方文化的传承者,小畑薰良是能够充分体会汉诗意境和文化内涵的,所以他的翻译不仅传递了李白清新流畅的特点,还能将诗人留恋家乡同时又渴望外面世界的心态,通过秋月和快速转换的五个地名含蓄地呈现出来。小畑薰良知道,诗中的五个地名对于英语读者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会引发联想和画面感,所以,翻译的关键就在于除了地名之外的那十六个字。
第一句“峨眉山月半轮秋”,果然在译文中被还原成了“峨眉山秋半轮月”(The 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the Yo-mei Mountain)。如果直译成half disc autumn,外国读者肯定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第二句“影入平羌江水流”,小畑薰良将“影入”和“水流”结合在一起,译成Its pale light falls in and flows with the water of the Ping-chiang River(淡淡的月光映在水中,随着平羌江水流淌)。添加了形容词pale,让月影在江中流动,使整个画面变得更加丰富、生动。第三句“夜发清溪向三峡”,包含了两个地名,占去了四个字,基本上没有给翻译留下什么余地,但小畑薰良还是在狭小的空间里进行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对地名“清溪”的字面意思加以阐释,译成Ching-chi of the limpid stream,避免了因地名罗列导致枯燥干瘪的效果。最后一句中的“下渝州”,译成leave for、go to、start for、go down to似乎都可以,但均不如小畑薰良所译的glide down贴切和富于动感。
小畑薰良知道翻译这首诗难度很大,所以在译本中还特意做了说明:This i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poems in all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t is needless to say that the translation does a gross injustice to the original verse, which combines the beauty of a fluent language with the wealth of charming associations that the proper names possess, which, by the way, take up 12 of the 28 ideographs that compose the whole poem.(此诗乃中国文学最负盛名之作,然译文粗糙,未及原诗之流畅,况太白嵌12字专有名词于七言绝句中,神来之笔,非译者所能企及矣。)
闻一多先生对小畑薰良的译本给予了充分肯定,他在《英译李太白诗》一文中写道,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但是大体上看起来,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那许是应该归罪于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打了这几个折扣,再通盘计算起来,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峨眉山月歌》或许是李白所有诗歌中最难翻译的,五个地名嵌在短短的七言绝句中,译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腾挪的空间了。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大部分的译者都选择忽略这首诗,免得费力不讨好。许渊冲先生偏不信邪,一定要译出“半轮秋”的意境来。许先生一上来先把峨眉山的名字改了,他的理由是如果李白懂英文,看到山头吐月的景象,一定会将那半轮月亮想象成山的眉毛,因此,李白完全有可能把峨眉山称作“蛾眉峰”。许先生在《再创论与艺术论》一文中写道,把峨眉山上的半轮新月比做秋天的眉毛,虽然形象不全相同,不是也多少可以传达一点原诗的“意美”吗?
许渊冲先生的译文:
The Moon over the Eyebrow Mountains
The crescent moon looks like old Autumn's golden brow,
Its deep reflection flows with limpid water blue.
I'll leave the town on Clear Stream for Three Canyons now.
O Moon, how I miss you when you are out of view!
既然是秋天的眉毛,那就不会是半轮月,所以许渊冲先生把半轮月又削去一片,改成了一弯新月(crescent moon),这样看起来就更像眉毛了,而且句尾的brow与第三句尾的now也押韵。译诗中省译了平羌江和渝州两个地名,虽然不会影响英语读者的阅读体验,但毕竟与原诗产生了偏离。
如果真的像许先生想象的那样,李白懂得英文,看了后人的译文,他会做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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