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大唐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夏天,李白来到东都洛阳。此时的李白,刚刚结束了两年翰林供奉的生活,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从都城长安一路游荡至洛阳,希望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
“赐金放还”是体面的说法,其实就是一次性发放补偿提前解除劳动关系。不过,李白的心态还好,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他在长安虽然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却因诗名和“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的传说,成了天下第一“网红”。这样的人物来到洛阳,自然少不了接风酒席和诗文唱和,也许就是在某一次文人的聚会上,李白见到了比自己小11岁的杜甫。
这对文坛“双子星”,一个是国家级诗人,一个是地市级诗人,一个名满天下,一个崭露头角,11岁的年龄差根本不是个事儿,因为,有了诗,就足够了。
【配图:彭靖雯】
此后的一年里,李白与杜甫携手同行,畅游梁宋、齐鲁,品论诗文,寻幽探胜,留下了一段后人津津乐道的文坛佳话。
李白的性格潇洒飘逸,宛若天边的浮云;杜甫沉稳坚毅,始终怀抱着经世治国的儒家理想。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杜甫对李白是仰视的,而李白则把杜甫当作小弟看待,这一点,从两人互赠的诗文中就可以看出来。
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
而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就像大哥对小兄弟说话,透着亲切与调侃:
《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首诗后来收录在《全唐诗》中,标题写得很明白,就是“戏赠”,是好友见面相互打趣的诗。饭颗山究竟在哪里,如今已不可考。据说这是李白与杜甫在兖州见面时写的诗,李白见杜甫面目清瘦,大中午的戴着个斗笠,免不了开上几句玩笑,这也符合他的性格。有人拿这首《戏赠杜甫》说事儿,认为李白拿杜甫寻开心,不够尊重。对这样的说法,我不赞同。李白与杜甫相遇之时,还没有“李杜”并称这回事,无论是年龄、资历还是名气,两人之间的差距都很大,况且李白个性张扬,不拘小节,与太守饮酒,他都能“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汉制太守俸禄为二千石),见到了憨厚可爱的小兄弟,开个玩笑,再正常不过了。我倒是从这首戏赠诗中读出了满满的亲切感。
不过,也有很多专家学者认为这首诗是后人伪作,理由是这首诗没有收录在李白的诗集中,而是首见于距李杜时代一百多年后的一本汇集诗人奇闻轶事的书《本事诗》。还有学者认为这首诗的文字拙劣,不是李白的手笔。我不是文史学家,没有能力和资格去做考据工作,只将此说记录在此,供读者参考。
上世纪三十年代,吴经熊先生在《天下》杂志上以英文向西方读者介绍这段文坛掌故,他是这样翻译的:
I met Tu Fu on the tops of the Rice Hill,
Wearing a big bamboo hat under the noontide sun.
How is it you have grown so very thin?
You must have put too much bitter efforts into the making of poetry!
这种类似打油诗的文字和内容都很简单,只要按照原文的意思顺下来,让外国读者知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就行了,也不必在乎押韵。
吴经熊先生的一位朋友看到了他的翻译,将后两句做了改动,使文字更加地道,也颇具幽默感:
Gee! You are losing weight terribly!
Maybe your poems have got all the weight you have lost!
(杜甫啊,你怎么这么瘦?
难道你的肉都长到诗里去了?)
日本学者小畑薰良将这首《戏赠杜甫》选入自己翻译的《李白诗集》中,译文更加轻松幽默,抄录在此,供读者学习参考。
Here! Is this you on the top of Fan-ko Mountain,
Wearing a huge hat in the noon-day sun?
How thin, how wretchedly thin, you have grown!
You must have been suffering from poetry again.
杜甫虽然喜欢李白,但也并非盲目崇拜,对于李白的炼丹求仙和放浪形骸,他也能直言相劝:
《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这首诗作于天宝四载(745年)秋天,李白与杜甫在鲁郡(今山东兖州)相别,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临别之际,杜甫写了这首《赠李白》。李白被“赐金放还”,漂泊齐鲁;杜甫自己怀才不遇,困顿洛阳。虽然能结伴漫游,但如此漂泊下去,整天喝酒唱歌,终非长久之计,而且杜甫对于李白沉迷于炼丹求仙也是不赞同的,故以此诗规劝,也有自警之意。
Florence Ayscough和Amy Lowell的译文:
Autumn comes,
We meet each other.
You still whirl about as a thistledown in the wind.
Your Elixir of Immortality is not yet perfected
And, remembering Ko Hung, you are ashamed.
You drink a great deal,
You sing wild songs,
Your days pass in emptiness.
Your nature is a spreading fire,
It is swift and strenuous.
But what does all this bravery amount to?
Florence Ayscough(艾思柯)是美国著名汉学家,一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和古典诗歌的翻译与传播。她的成长经历与赛珍珠非常相似,1875年出生在上海,童年在中国度过,少年时回美国读书,长大后又回到上海生活,并系统学习中国的文字、文学和文化,写过杜甫传记,翻译过李清照的词。
艾思柯夫人致力于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文化,贡献巨大,值得我们尊敬。但这首诗的翻译却有待商榷,主要是语气和语境出现了很大的偏离。从英文翻译的字面上看,杜甫是在训斥李白:
“秋天我们又见面了,你还像个飞蓬一样到处飘,长生不老药也没炼成,你哪有脸去见葛洪!你喝大酒、狂唱歌、混日子。你的性格像团火,燃烧得迅速又猛烈。你这样骄纵有什么用啊?”
外国读者不懂中文,只能顺着译文的脉络走,结果完全背离了杜甫的原意。以杜甫责己恕人的儒者襟怀,他不可能一口一个“你”地指责比自己大11岁的李白,更何况这段“痛饮狂歌”的生活杜甫自己也参与了,他也没有特别充分的理由把责任归咎于李白一人。杜甫的口吻是感叹两人共同的漂泊状态,既是提醒李白,也是警策自己。看来,翻译诗歌最重要的还是理解原诗的内涵,至于押不押韵,倒在其次。
杜甫这首诗的第一句,“秋来相顾尚飘蓬”,既然是相顾,说的就是两个人。杜甫的意思是:已经到了秋天,我们两人还像蓬草一样东飘西荡,没有着落;你的仙丹也没有炼成。我们整日痛饮狂歌、意气飞扬,究竟是为谁,又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如果我们能这样理解这首诗,翻译的时候对人称和口吻都要调整。我尝试翻译如下,请读者朋友指正:
Autumn has come, and we are still drifting
as we pursue immortality in daydreaming.
Days slip by in wine and song,
arrogant and defiant, for whose sake and for how long?
两位大诗人携手漫游的日子结束了,杜甫依依不舍,分别之际还沉浸在“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回忆当中;李白落拓豪迈,拿得起放得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挥手昂然而去。
闻一多先生评价李白和杜甫的相遇是“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说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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