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辉
中国古代,诗歌不分家,绝大多数的诗是可以歌唱的。正因如此,诗人与歌者的关系也就格外密切。
宋代以前,印刷术不发达,而诗词却极其发达,如果仅靠书籍传播,影响范围十分有限。况且“君子固穷”,寒酸的读书人有几个能自费出书?所以,即使是有名的诗人,也要依靠歌唱家把他们的诗传播出去。当然,歌者也需要诗人为他们提供歌唱的素材。诗人靠歌者成名,歌者靠诗人走红,相互依赖,彼此成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生态。
唐代文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记录了一个诗人与歌者互动的故事。唐开元年间,一个冬日,天寒微雪,三位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相约来到旗亭饮酒。三人刚坐下,门外走进来十几个梨园子弟,后面跟了四个美貌的歌女。随即音乐奏响,气氛马上热烈起来。王昌龄小声对高适和王之涣说:“我辈各擅诗名,难分高下。今天,咱们就听听这些歌女唱歌,唱谁的诗多,谁就是老大。”高适和王之涣连声称好。
只见第一位歌女站起身来,开口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笑道:“我的一首绝句!”马上在墙上画了一个记号。随后,第二位歌女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也以手画壁道:“我的绝句。”紧接着第三个歌女开口了:“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又在壁上画了一道,不无自豪地宣布,他已经领先了。这三人中,王之涣年龄最大,成名最早,看到自己的诗一首也没有被唱到,心中便有些不服气。他对王昌龄和高适说,这些乐官歌女,不过泛泛之辈,也就会唱些下里巴人的曲子。他指着座上一个梳着双鬟的美艳歌女说:“如果这个女孩子唱的还不是我的诗,我终生甘拜下风!如果唱了我的诗,你们二位就拜倒座前,尊我为师好了。”说笑间,轮到那位梳双鬟的歌女演唱了,只见她站起身来,一边弹奏琵琶,一边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得意之极,说道:“田舍奴,吾岂妄哉?”三人开怀大笑,座上的歌女不明缘由,过来询问。王昌龄等人便把刚才画壁赌诗的经过告诉了她们。歌女们连忙下拜,邀请他们入席。于是,诗歌唱和,欢饮竟日。
这就是“旗亭画壁”的故事。虽然未必是真事儿,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盛唐时期欢快热烈、迸发向上的精神状态。那时候,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诗人受尊重,歌者特别是那些顶流的歌唱家,更受追捧,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今天的当红歌星。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大唐上上下下还在歌舞升平,突然之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仿佛是一场海啸,将大唐的江山冲得七零八落。都城长安失守,皇帝逃亡四川,叛军烧杀劫掠,百姓流离失所,一度辉煌繁盛的王朝,迅速走向衰败,而在这个过程中,落差最大、过得最惨的,就是像杜甫、李龟年这样的诗人和歌唱家了。
杜甫的生平我们都很熟悉,那么,李龟年是何许人呢?
李龟年在唐朝开元、天宝年间,可以说是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的宫廷首席音乐家。
李龟年是河南洛阳人,兄弟三人一个叫李彭年,一个叫李鹤年,一个叫李龟年,估计他们的父母希望孩子活得长久,像彭祖(相传彭祖活了880岁)、仙鹤和乌龟那样长寿,所以才给他们取了这样富有寓意的名字。兄弟三人都有音乐天赋,其中龟年最为出色,歌唱、作曲、乐器无所不精,唐玄宗对其恩宠有加,王公大臣也争相与其交往,包括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秘书监崔涤(在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九,又称崔九),经常请他去家中演唱。当然,作为文化名人,他交往的圈子里自然少不了当时著名的诗人。王维曾有一首《江上赠李龟年》: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因为在有的选本中,这首诗被称为《相思》,很多人便以为王维这首深情款款的五言诗是写男女思念的情诗,其实不然。这是在“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此处的江南是指今湖南省一带,而非泛指的长江以南),王维写了这首诗,表达对朋友的思念之情。
公元770年,五十八岁的杜甫从四川一路漂泊到了江南,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一个暮春的傍晚,体弱多病、老眼昏花的杜甫正在街上行走,忽然听到有人唱歌,歌声中透着苍凉悲切,让人不忍卒听。杜甫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人,两鬓斑白,满眼忧伤,怀抱琵琶,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正是: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长生殿·弹词》)。
【配图:彭靖雯】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杜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人。这不是当年恩宠加身、名满天下的梨园首席李龟年吗?他怎么会在街头卖唱呢?杜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褴褛的衣衫,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打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也许是有心电感应吧,李龟年也抬起头来,看见了人群中的杜甫。四目相对,无语凝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一晚,两位老人说了些什么,已无从稽考,留下来的,只有杜甫的一首诗——《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但凡好诗,往往都是辞浅意深,回味悠长,但这种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的功力,恐怕也只有杜甫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才能做到。如果将这首诗入画,必定是一幅时代沧桑的图画。全诗没有一句提及盛衰变化、人生无奈,“落花时节又逢君”,仿佛刚开了头就收了尾,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蕴藉之极。此时的大唐,已经没有了“旗亭画壁”时的明朗与朝气,在杜甫“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叹息声中,一个时代结束了。
多位译者都曾翻译过这首《江南逢李龟年》,下面我们就来对比着学习一下。
吴经熊先生译文:
Just at this time, when Spring has reached its meridian,
And flowers are beginning to fall here in Kiang-nan,
I meet you again -- you, whose music I used to enjoy years ago
At the houses of the late Prince Chi and Ts'ui Chiu at Ch'ang-an!
许渊冲先生译文:
How oft in princely mansions did we meet!
As oft in lordly halls I heard you sing.
Now the Southern scenery is most sweet,
But I meet you again in parting spring.
霍克斯教授译文:
I often saw you in Prince Ch'i's house and heard you a number of times in the hall of Ts'ui Ti. It's true that the scenery in Chiang-nan is very beautiful. And here, in the season of fallen blossoms, I meet you once again.
吴经熊、许渊冲和霍克斯都是翻译界大师级的人物,他们的翻译也各具特色。
吴经熊先生的文字属于“自然派”,仿佛汩汩的泉水,没有任何滞涩,直入读者心田。他将整首诗的次序打散,重新组装,把最后两句放到了前面,这样,“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就成了“又逢君”的状语(Just at this time, when Spring has reached its meridian, and flowers are beginning to fall here in Kiang-nan, I meet you again)。译文的四行诗是押韵的,可是如果我们用退格键把这四行拉回成一行,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英文句子。也就是说,吴先生用一句话翻译了整首诗,既能折叠,又能拉直,可谓妙趣横生。meridian是子午线,也是最高点的意思,用Spring has reached its meridian来翻译“正是江南好风景”,既押韵又生动。
许渊冲先生的译文从形式上看与七言绝句最为接近,每行五个音步,单词数也基本相等,meet-sing-sweet-spring,按照英诗abab的格式押尾韵。许先生担心诗中“岐王”“崔九”“江南”这几个专有名词如果音译会影响英语读者的阅读体验,所以,他将“岐王宅”和“崔九堂”翻译成princely mansions和lordly halls,让读者知道是王府和官邸就是了。“江南”也没有音译成Jiangnan,而是意译为Southern scenery(南方的风景)。就连标题中李龟年的名字,许先生都没有音译,而是解释性地翻译成a disfavored court musician(失宠的宫廷乐师)。这样一来,整篇英译中没有一个音译的专有名词,外国读者可以一口气读下来,不必花费心思去琢磨那个发音怪怪的Prince Qi和Cui Jiu到底是谁。最后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落花”是一个意象,暗示着春天即将逝去。这个象征意义在中国文化和文学作品中非常鲜明,但在另一种语言中却未必产生同样的效果。所以,许先生将诗的最后一句翻译成了But I meet you again in parting spring(你我相遇,在这逝去的春天里),省去了“落花”,反倒是译出了“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伤感。
霍克斯教授的翻译方法比较特别。他首先标出原诗每个汉字的发音,然后注明每个汉字的意思,对关键词、人名、地名和背景知识做出解释,最后再以散文的形式将这首诗译成英文。霍克斯教授在其所译《杜诗初阶》(A Little Primer of Tu Fu)的前言中说:The translations are intended as cribs. They are not meant to be beautiful or pleasing. It is my ardent hope that a reader who is patient enough to work his way through to the end of the book will, by the time he reaches it, have learned something about the Chinese language, something about Chinese poetry, and something about the poet Tu Fu.(我的翻译就是简单的对照译文,不追求文笔优美、语句动人。如果读者有耐心将这本书读完,并对中国的语言、诗词和诗人杜甫有所了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同样,如果读者朋友有耐心读完我这篇文章,对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和李龟年这个人物有所了解,并通过学习三位翻译大家的译文,于诗词翻译方面有所体会和收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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