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这样熟悉这样悦耳这样听来让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感觉到快乐的声音了,这是田舍娃嘛!又是在这样令人困窘得干摆手空跺脚的时候,听一听田舍娃的声音不仅心头缓过愉悦来,似乎连晌午饭都可以省去。田舍娃是渭北几家皮影班社里最具名望的一家班主,号称“两硬”班子,即嘴硬——唱得好,手硬——耍皮影的技巧好。李十三的一本新戏编写成功,都是先交给田舍娃的戏班排练演出。他和田舍娃那七八个兄弟从合排开始,夜夜在一起,帮助他们掌握人物性情和剧情演变里的种种复杂关系。还有锣鼓铙钹的轻重……直到他看得满意了,才放手让他们去演出。这个把他秃笔塑造的男女活脱到观众眼前的田舍娃,怎么掂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都不过分。
“舍娃子,快来快来!”
李十三从椅子上喊起来站起来的同时,田舍娃已走进门来,差点儿和走到门口的夫人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响,夫人闪了个趔趄,倒是未摔倒,田舍娃自己折不住腰。重重地摔倒在木门槛上。李十三抢上两步扶田舍娃的时候,同时看见摔撂在门槛上的布口袋,“咚”的沉闷的响声是装着粮食的口袋落地时发出的。他扶田舍娃起来的同时就发出诘问:“你背口袋做啥?”
“我给你背了二斗麦。”田舍娃拍打着衣襟上和裤腿上的土末儿。“你人来了就好——我也想你了,可你背这粮食弄啥嘛!”李十三说。
“给你吃嘛!”
“我有吃的哩!麦子豌豆谷子包谷都不缺喀!”
田舍娃不想再说粮食的事,脸上急骤转换出一副看似责备实则亲畅的神气:“哎呀我的老哥呀!兄弟进门先跌个跟斗,你不拉不扶倒罢了,连个板凳也不让坐吗?”
李十三赶紧搬过一只独凳。田舍娃坐下的同时,李夫人把一碗凉开水递到手上了。田舍娃故作虚叹地说:“啊呀呀!还是嫂子对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妻子说:“快,快去擀面,舍娃跑了几十里肯定饿了。今晌午咥黏(干)面。”
夫人转身出了书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实,田舍娃背来了二斗麦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几碗麦子面都可以还清了。
田舍娃问:“哥咆,正谋算啥新戏本哩?”
李十三说:“闲是闲不下的,正谋算哩,还没谋算成哩。”
田舍娃说:“说一段儿唱几句,让兄弟先享个耳福。”
“说不成。没弄完的戏不能唱给旁人。”李十三说,“咋哩?馍没蒸熟揭了锅盖跑了汽,馍就蒸成死疙瘩了。”
田舍娃其实早都知道李十三写戏的这条规矩,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无话找话,改变一下话题,担心李十三再纠缠他送麦子的事。他随之悄声悦气地开了另一个话头:“哥呀,这一向的场子欢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还歇不成凉不下。几年都不遇今年这么欢的场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戏演。你知道喀——有戏唱就有麦子往回背,弟兄们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欢声浪语里也陶醉了一阵子。他知道麦子收罢秋苗锄草施肥结束的这个相对松泛的时节,渭河流域的关中地区每个大小村庄都有“忙罢会”,约定一天,亲朋好友都来聚会,多有话丰收的诗蕴,也有夏收大忙之后歇息娱乐的放松。许多村子在“忙罢会”到来的前一晚,约请皮影班社到村里来演戏,每家不过均摊半升一升麦子而已。这是皮影班社一年里演出场子最欢的季节,甚至超过过年。待田舍娃刚一打住兴奋得意的话茬,李十三却眉头一皱眼仁一聚。问:“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麦歉收,你的场子咋还倒欢了红火咧?”
“戏好嘛!咱的戏演得好嘛!你的戏编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张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驹》一个村接着一个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汉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够,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演到哪里赶到哪里……”
“噢……”李十三眉头解开,有一种欣慰。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个黄桂英,把乡下人不管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登登的。”田舍娃说,“有人编下口歌,‘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人都不管丰年歉年的光景咧!”
说的正说到得意处,听的也不无得意,夫人走到当面请示:“话说完了没?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下。”李十三说。
“只给俺哥下一个人吃的面。我来时吃过了。”田舍娃说着已站立起来,把他扛来的装着麦子的口袋提起来,问,“粮缸在哪儿,快让我把粮食倒下。”
李十三拽着田舍娃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要他吃完饭再走,夫人也是不停嘴地挽留。田舍娃正当英年,体壮气粗,李十三拉扯了几下,已经气喘不迭,厉声咳嗽起来,长期胃病,又添了气短气喘的毛病。田舍娃提着口袋跷进另一间屋子,揭开一只齐胸高的瓷瓮的木盖儿,吓了一跳,里边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松开扎口,哗啦一声,二斗小麦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随之把跟脚过来的李十三夫妇按住,扑通跪到地上:“哥呀!我来迟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把光景过到盆干瓮净的地步……我昨日格听到你的村子一个看戏的人说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赶紧先送二斗麦过来……”说着已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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