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铺

0 Comment(s)Print E-mail China.org.cn, August 30,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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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累。实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一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因为“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哭,他又在一旁嘬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加痛了,一看书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穴上乱抹,弄得满宿舍清凉油味。一天晚上我回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摇摇头,说:“太苦,太苦,班长,别让我考大学了,让我考个小中专吧。”

咕咕鸟叫了,割麦子了。学校老师停止辅导,去割学校种的麦子。学生们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腾。我找校长反映这问题,校长说惟一的办法是让学生帮老师早一点收完麦子,然后才能上课。我怪校长心狠,离考试剩一个月了,还剥削学生的时间。但我到教室一说,大伙倒很高兴,都拥护校长,愿意去割麦子。原来大伙学习的弦绷得太紧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实效果很差。现在听说校长让割麦子,正好有了换一换脑子的理由,于是发出一声喊,争先恐后拥出教室,去帮老师割麦子。学校的麦地在小河的西边,大家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抢过老师的镰刀,雁队一样拉开长排,“嚓”,“嚓”,“嚓嚓”,紧张而有节奏、快而不乱地割着。一会儿割倒了半截地。紧绷着的神经,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暂时松弛下来。大家似又成了在农田干活的农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许多老师带着赞赏的神情,站在田头看。马中说:“这帮学生学习强不强不说,割麦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麦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这田野和人,第一次感到:劳动是幸福的。

不到一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却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实行责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黄,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龟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个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不过心?”

我说:“那还用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我说:“那还用说。”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考上吗?”

我一愣,竟答不上来。说实话,论王全的智力,实不算强,无论什么东西,过脑子不能记两晚上,黄河他能记成三十三公里。何况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记性更坏。但他用功,却是大家看见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还差这一个月?!”

他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突然动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说实话,为了我考学,我让大孩子都退了小学。我要再考不上,将来怎么对孩子说?”

我安慰他:“要万一考上呢?这事谁也保不齐。”

他点点头,又说:“还有麦子呢。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将来可真要断炊了。”

我忙说:“动员几个同学,去帮一下。”

他忙摇头:“这种时候,哪里还敢麻烦大家。”

我又安慰:“你也想开些,收不了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他点点头。

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醒来,却发现王全的铺空了,露着黄黄的麦秸。他终于下了决心,半夜不辞而别。又发现,他把那张烂了几个窟窿的凉席,塞到了“磨桌”枕头边。看着那个空铺,我们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终于哭了:“你看,王全也不告诉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也冒了泪珠,安慰“磨桌”,没想“磨桌”“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有《世界地理》,也没让他看。”

停了几天,又发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恋。失恋的原因他不说,只说悦悦“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如再继续纠缠,就要告到老师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书大全》摔到地下,摊着双手,第一次哭了:

“班长,你说,这还叫人吗?”

我安慰他,说凭着他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一个也不困难。他得到一些安慰,发狠地说:

“她别看不起我,我从头好好学,到时候一考考个北京大学,也给她个脸色看看!”

当时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笔记和课本。但谁也明白,现在离高考仅剩半个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从头”也来不及了。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爱莲的父亲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发现她夹到我书里一张字条:

哥: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担心,我会马上回来。

爱莲

可等了两天,还不见她来。我着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车,又骑到郭村去。家里只有李爱莲的母亲在拉麦子,告诉我,这次病得很厉害,连夜拉到新乡去了。李爱莲也跟去了。

我推着自行车,沮丧地回来。到了村口,眼望着去新乡的柏油路,路旁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暗想:这次不知病得怎样,离高考只剩十来天,到时候可别耽误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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