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可能是为了更便于观察我右侧的这对男女。我承认此时我的心态有几分阴暗,就像喜欢看名人倒霉是大众的普遍心理一样。虽然伊琳娜不是名人,但我觉得她至少是个正派女子。看正派女子出丑也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满足。我觑眉皱眼地左顾右盼,并希望萨沙过来看看他母亲现在这副样子。萨沙正专心地品味红肠,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小小的半侧面。我前排那三位“电动狮子狗”在睡过了一阵之后同时醒来。他们一经睡醒就又开始忙着吃喝,几乎买遍飞机上所有能买的东西。他们喝酒也不用酒杯,他们一人一瓶,嘴对着瓶口直接灌,间或也互相灌几口。他们的粗放顿时让伊琳娜和瘦子显得文明而矜持,如果你愿意也完全可以说是让他俩显得寒碜。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杯中酒已经让伊琳娜放松了,她和瘦子从有距离的闲聊开始转为窃窃私语,她脑后的发髻在椅背的白色镂花靠巾上揉搓来揉搓去,一些碎发掉下来,垂在耳侧,泄露着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里撇着嘴说。那欲望的气息已经在我周边弥漫。不过我似乎又觉得那不是纯粹主观感觉中的气息,而是——前方真的飘来了有着物质属性的气息。从这机舱的前部,走来了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当我把眼光从伊琳娜的发髻上挪开,看见前方这两个男人,顿时明白那气息来自他们——至少是其中一人身上的博柏利男用淡香水。我对香水所知甚少,所以对这款香水敏感,完全是我母亲的缘故,她用的就是这一款。记得我曾经讥讽我母亲说,您怎么用男人的香水啊。我母亲说,其实这是一款中性香水,男女都能用。我想起母亲书架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对这位年轻时崇拜卓娅、年老时热衷博柏利男款香水的妇人常常迷惑不解。眼下这两位男士,就这架懒散、陈旧的飞机而言,颇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尽管此时我们就在天上。他们年轻,高大,标致,华丽,他们考究,雕琢。打扮成如他们的,仿佛只有两种人:T型台上的男模和游走于五星级酒店的职业扒手。他们带着一身香气朝后边走来,腕上粗重的金手链连同手背上的浓密汗毛在昏暗的舱内闪着咄咄逼人的光。他们擦过我的身边,一眨眼便同时在机舱后部的洗手间门口消失了。
我的不光明的好奇心鼓动着我忍不住向后方窥测,我断定他们是一同进了洗手间而不是一个等在外边。在这里我强调了“一同”。此时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上,一个空姐正视而不见地歪着身子嗑着葵花子。显然,她对飞机上的这类行径习以为常。大约一刻钟后,我终于亲眼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洗手间出来了,其中一个还为另一个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我一边为我这亲眼看见有那么点兴奋,一边又为他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飞机上如此宝贵而又狭小的洗手间将两个身体同时挤了进去感到气愤。啊,这真是一架膨胀着情欲的飞机,两位华丽男士的洗手间之举将这情欲演绎成了赤裸裸的释放——甚至连这赤裸裸的释放也变成了表演。因为半小时之后,这二位又从前方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示威似的相跟着,穿过我们的注视,又一同钻了一次洗手间。
我所以用了“我们”,是因为当华丽男士经过时,伊琳娜和瘦子也注意到了他们。而瘦子的右手,在这时已经搭上了伊琳娜的左肩。
过了半点钟,那只手滑至伊琳娜的腰。
过了半点钟,那只手从伊琳娜腰间抽出,试探地放上了她的大腿。
夜已很深,我已困乏之极,又舍不得放松我这暗暗的监视,就找出几块巧克力提神。巧克力还是我从国内带出来的,德芙牌。在国内时并不觉得它怎么好吃,到了俄罗斯才觉得我带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好吃的。这时一直没有睡觉的萨沙也显出困乏地从前排站起来找伊琳娜了,他来到伊琳娜身边,一定是提醒她照顾他睡觉的。可当他看见伊琳娜正毫无知觉地和瘦子脑袋顶着脑袋窃窃私语,便突然猛一转身把脸扭向了我。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不期而遇,我看出那眼光里有一丝愠怒。那短短的几秒钟,他知道我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扭转身向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看见了他母亲的什么。在那几秒钟里我觉得萨沙有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我本是一个缺乏热情的人,这时还是忍不住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对食物充满兴趣的萨沙却没有接受我的巧克力,好像我这种冷悯同样使他愠怒。他又一个急转身,捌着小步回到他那被置换了的座位上,坐下,闭了眼,宛如一个苦大仇深的小老头。
我偷着扫了一眼伊琳娜,她的头一直扭向瘦子,她没有发现萨沙的到来和离开。
过了半点钟,瘦子的手还在伊琳娜腿上——或者已经向上挪了一寸?它就像摆在她格子裙上的一个有形状的悬念,鼓动我不断抬起沉重的眼皮生怕错过什么。好一阵子之后,我总算看见伊琳娜谨慎地拿开它,然后她起身去前排照看萨沙。萨沙已经睡着了——也许是假寐,这使伊琳娜有几分踏实地回到座位上,瘦子的手立刻又搭上了她的大腿。她看了看复又搭上来的这只手,和瘦子不再有话。她把眼闭上,好像要睡一会儿,又好像给人一个暗示:她不反感自己腿上的这只手。果然,那只手像受了这暗示的刺激一般,迅疾地隔着裙子行至她的腿间。只见伊琳娜的身体痉挛似的抖了一下,睁开了眼。她睁了眼,把自己的手放在瘦子那只手上,示意它从自己腿间挪开。而瘦子的手很是固执,差不多寸步不让,就像在指责伊琳娜刚才的“默许”和现在突然的反悔。两只手开始较劲,伊琳娜几经用力瘦子才算妥协。但就在他放弃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手翻到伊琳娜手上,握住她那已经松弛的手,试图将它摆上自己的腿裆。我看见伊琳娜的手激烈地抵抗着,瘦子则欲罢不能地使用着他强硬的腕力,仿佛迫切需要伊琳娜的手去抚慰他所有的焦虑。两只手在暗中彼此不服地又一次较量起来,伊琳娜由于力气处于劣势,身体显出失衡,她竭力控制着身体的稳定,那只被瘦子紧紧捉住的充血的手,拼死向回撤着。两人手上的角力,使他们的表情也突然变得严峻,他们的脑袋不再相抵,身体反而同时挺直,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目视正前方,仿佛那儿正有一场情节跌宕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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