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娜的礼帽

0 Comment(s)Print E-mail China.org.cn, August 30,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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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我觉得这架飞机也累了。

就在我觉出累了的时候,我看见伊琳娜终于从瘦子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手,并把头转向我这边。她匆忙看了我一眼,我用平静的眼光接住了她对我匆忙的扫视,意思是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听见伊琳娜轻叹了一声,再次把头转到瘦子那边。接着,她就像对不起他似的,活动了一下被扭疼的手,又将这手轻轻送进瘦子的手中。这次瘦子的手不再强硬了,两个人这两只手仿佛因为经过了试探,对抗,争夺,谈判,最终逃离了它们之间的喧哗和骚动,它们找到了自己应该的位置,它们握了起来,十指相扣。最后,在这个夜的末尾,他们就那样十指相扣地握着手睡了。这回好像是真睡,也许是因为伊琳娜终于让瘦子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新的可能。

哈巴罗夫斯克到了。我没能看见伊琳娜和瘦子何时醒来又怎样告别,当我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伊琳娜已经把属于她的各种袋子拿在手上,领着萨沙抢先走到前边到达机舱门口,就像要刻意摆脱瘦子一样。睡眼惺忪的旅客们排在他们后边,离他们母子最近的是莫斯科新贵,他早已打开诺基亚,高声与什么人通着什么话。然后是那两位华丽男士。一整夜的旅行并没有使他们面带疲惫,相反他们仍然衣冠楚楚,头发也滑腻不乱,好比蜡像陈列馆里那些酷似真人的蜡像,也使昨晚的一切恍在梦中。

八月的哈巴罗夫斯克的清晨是清凛的,如中国这个季节的坝上草原。走出机场,我呼吸着这个略显空旷的城市的空气,打了个寒战。旅客们互相视而不见地各奔东西,你很少在奔出机场的匆匆的人群中见到特别关注他人的人。我也急着寻找旅行社来接我的地陪,却忽然看见在我前方有一样熟悉的东西——伊琳娜的大帽盒,现在它被拿在那个瘦子手里。他走在我前边,正跨着大步像在追赶什么。我想起来了,伊琳娜的帽盒被存进瘦子的行李舱,而她在下飞机时把它忘记了。

帽盒使昨晚的一切又变得真切起来,也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紧跟在瘦子后面,看见他扬着手中的帽盒,张嘴想要喊出伊琳娜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他们其实就没有交换彼此的姓名吧,这给他的追赶带来了难度。可是伊琳娜在哪儿呢?我在并不密集的人流中没有发现他们母子,他们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又走了几步,在我前边的瘦子猛地停了下来,盯住一个地方。我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在停车场旁边,在离我和瘦子几米远的地方,伊琳娜正和一个男人拥抱。或者说正被一个男人拥抱。那男人背对着我们,因此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个子中等,体格结实,头颅显得壮硕,脖子上的肉厚,稍微溢出了衬衫的领子。伊琳娜手中那些袋子暂时摆放在地上,萨沙守在袋子旁边,心满意足地仰头看着他的父母——肯定是他的父母。这情景一定难为了瘦子,而伊琳娜恰在这时从男人肩上抬起头来,她应该一眼就看见了帽盒以及替她拎来了帽盒的瘦子。她有点发愣,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看见了瘦子的同时我认为她也看见了我。她的儿子,那个正在兴高采烈的萨沙,更是立刻就认出了我们俩。他警觉并且困惑地盯着这两个飞机上的男女,好像一时间我和瘦子成了会给他们母子带来不测的一组同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来不及解释,也不应该出错。是的,不应该出错。我忽然觉得我才应该是那个为她送上帽盒的最佳人选,我很惊讶自己又一次当机立断。我不由分说地抢上一步,对瘦子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从他手中拿过——准确地说是“夺过”帽盒,快步走到伊琳娜丈夫的背后,将帽盒轻轻递到她那正落在她丈夫肩上的手中。至此,瘦子,我,还有伊琳娜,我们就像共同圆满完成了一项跨越莫斯科与哈巴罗夫斯克的接力赛。也许我在递上最后这一“棒”时还冲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也看不见我身后瘦子的表情,只想脱身快走。

我所以没能马上脱身,是因为在这时萨沙对我做了一个动作:他朝我仰起脸,并举起右手,把他那根笋尖般细嫩的小小的食指竖在双唇中间,就像在示意我千万不要做声。可以看作这是一个威严的暗示,我和萨沙彼此都没有忘记昨晚我们之间那次心照不宣的对视。这也是一个不可辜负的手势,这手势让我感受到萨沙一种令人心碎的天真。而伊琳娜却仿佛一时失去了暗示我的能力,她也无法对我表示感激,更无法体现她起码的礼貌。就见她忽然松开丈夫的拥抱,开始解那帽盒上的丝带。也只有我能够感受到,她那解着丝带的双手,有着些微难以觉察的颤抖。她的丈夫在这时转过脸来,颇感意外地看着伊琳娜手中突然出现的帽盒。这是一个面善的中年人,他的脸实在是,实在是和戈尔巴乔夫十分相似。伊琳娜手中的丝带滑落,她打开盒子,取出一顶做工精致的细呢礼帽。礼帽是一种非常干净的灰色,像在晴空下被艳阳高照着飞翔的灰鸽子的羽毛。这礼帽让戈尔巴乔夫似的丈夫惊喜地笑了,他以为——按常规,伊琳娜会为他戴上礼帽,但是,伊琳娜却丢掉帽盒,把礼帽扣在了自己头上。我所以用“扣”来形容伊琳娜的戴礼帽,是因为这按照她丈夫的尺寸选购的男式礼帽戴在她头上显得过大了,她那颗秀气的脑袋就像被扣进了一口小锅。礼帽遮挡了她那张脸的大部,只露出一张表情不明的嘴。礼帽在一瞬间也遮挡了她的礼貌,隔离了她和外界的关系,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不再看见瘦子和我。她可以不必同任何生人、熟人再作寒暄,她甚至可能已经不再是她自己。她的丈夫再一次欣赏地笑了,他一定是在妻子扣着男式礼帽的小脑袋上,发现了一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幽默。然后,他们一家三口就拎着大包小包,朝远处一辆样式规矩的黑轿车走去。

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昨晚飞机上的事告诉给第二个人。昨晚发生了什么吗?老实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是萨沙贴在唇上的手指和伊琳娜扣在自己头上的礼帽让我觉出了某种无以言说的托付。特别当我预感到我和他们终生也不会再次谋面时,这“托付”反而变得格外凝重起来。嗯,说到底,人是需要被人需要的。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再次遥望了一下远处的伊琳娜,她头上晃荡的礼帽使她的体态有点滑稽,但客观地说,她仍然不失端庄——我知道我在这里初次用了一个我最讨厌的我表姐的口头语:“客观地说”。不过它用在这儿,似乎还称得上恰如其分。

我看见一个脸上长着痤疮的中国青年举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他就是我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地陪了,我冲他挥挥手,我们就算接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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