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李静和安阳妈妈明确分工。安阳妈妈负责24小时陪护,李静则凭借稀疏的人脉,不断找关系,变更定点医院,预约核磁共振,各处央求收治病人,咨询社保办理手续……
李静不在时,安阳常常跟母亲回忆自己从小到大的人生路,母亲听着难过,“一个人开始回忆自己小时候,说明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生命了”。
可只要李静在身边,安阳从来不提这些。
手术结束,并不乐观,安阳脑中的肿瘤将近8厘米,拳头一样大,四级,随时可能复发。恢复过程也比正常情况差,别的病友能坐起来,安阳还在卧床;别人都能在走廊里溜达了,安阳还在发烧40度,因此做了三次腰穿。术后,脑中出现了出血点。
焦躁、不安而敏感,充斥了每个人的内心。
为了求得一点保证,李静每天追着医生问:手术算成功吗?以后怎么治疗?医生从未正面回答,咨询了很多人,得到的答复大多是:病因太多了,很难说清;得这个病的年龄越来越年轻,治愈率更不好说。
李静只好依靠网络,一篇篇地翻帖子,靠了解其他人的病情发展,自己制造一丝缥缈的安全感。
安阳的妈妈却从不像她这般。她只是呆在儿子病床旁,默默地守护。事后她说,每天医生查房,走到别人身边,都不断夸赞,“手术太成功了,全都切干净了,没问题!”可走到安阳床前,只是简单地说,“还挺好的”。
苏醒之后,安阳再也没用过手机,没上过网,也从来不主动问自己的情况,但只要李静跟医生或母亲在病房外小声说话,他立刻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听着。
“我猜,他那时候也很矛盾,一方面想知道自己的病情,一方面又不敢知道。”李静说。
出院后,安阳恢复得依旧很慢,开始有腰腿疼痛的症状,每天情绪反复,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激动得大哭大嚷,一转身,又开始积极地锻炼起身体来。
有一天,安阳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问李静,“跳下去的过程会不会很疼,是摔死的还是吓死的?”
李静听得心惊,再也不敢让安阳单独在家,她把自己的妈妈也接来北京,三个人轮番陪着他。
手术后需要每天往头部注射甘露醇针以便降颅压,但为了防止对血管造成刺激,针要打得很快,安阳不停地喊:“疼,不打了”,李静于是骗他,已经调慢了,安阳才觉得舒服。
就这样,三个人把他当成任性的孩子,顺着他,骗着他,只求时间熬得不会太艰难。
手术后,安阳要做核磁共振、放化疗,按照医院程序,排10天才能排上,李静费尽周折找关系,很快排上了,还特意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房间,方便治疗。但万事俱备,安阳就是不肯治疗,李静一下子崩溃了,“我在尽最大努力帮你治疗,你怎么还不理解我!”
“我们都没有对癌症做好准备,他抗拒,我也抗拒,”李静如今回想,“其实改变不了结果,仍可以修正很多细节,让最后的时间过得更舒服。”
绝境
面对癌症,大多数家庭走着同样的路:手术,花掉数万元;化疗,花掉数十万元;再放疗,再花掉数十万元;接着转战中医治疗,花掉数万元。
很多癌症家属是在亲人离去之后,才开始慢慢反思,自己对癌症并不了解,往往在治疗上投入了太多情感和期望,反而没来得及让逝者享受最后的亲情。
因为在医疗保险申请中出现困难,李静把自己的困境发到了网上,不仅筹集到了一些医药费,也让李静结识了很多同病相怜的人。这些人给了李静很多建议,其中一条是尽可能地让安阳减少面对亲友的探望。
于是,李静帮未婚夫挡住了很多“应酬”,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度过。
但没人能够阻挡死亡的逼近。
手术的后遗症之一,是安阳一天之内几次三番地发生癫痫。安阳身高一米八三,体重150多斤,每次犯癫痫,瘦弱的李静和母亲根本控制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口吐白沫、抽搐,最多是把勺子放在他嘴里,怕他咬到舌头,失血过多。
在急救中心打过镇静剂后,安阳又变得像个弱智的孩子,他认不出李静,对她叫别人的名字。“我最爱的这个人不认识我了。”李静完全不能接受,“他是一个那么聪明的IT工程师,一下子变成这样。”
但“悲痛中也不会没有小岛”,安阳不再思考死亡,每天特别开心。
安阳爱吃山竹,李静每天买两三斤,安阳不停地吃,看见他笑得爽朗,李静也开心,变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只要安阳状态好,全家人都手舞足蹈,不去想这种病的平均生存周期,不去想下个月会怎么样,只想守着这简简单单的一天。
有一天,李静回家推开门,看到安阳坐在客厅里守着NBA看得出神,一下子哭了,“那时候才知道医生说的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是什么意思,因为除了好吃的,也没办法给他更好的享受了”。
李静终于下了决心,不再去医院了。医生虽没明说,但李静知道,医学对安阳的肿瘤已没有办法,无非是再一次手术。如果发生癫痫,他们就去急救中心住几天,降降颅压。最后,在安阳妈妈的坚持下,一家人把他送回了老家齐齐哈尔,让他在自己曾经熟悉的环境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
几个月来,治病花了将近20万,包括小两口的全部积蓄,和很多“好心人”的捐款。他们在当地租了间简单的小屋,这个北方小城给不了多彩的生活,但这里家人环绕。
安阳每天躺在床上和人聊天,像小孩一样瞪着大眼睛望着李静,开心地喊着“你咋来了,来看我啦?”
李静觉得,这最后的时光里,最受煎熬的是安阳的妈妈。
一方面她似乎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在来北京前哭了一夜,治疗过程也始终十分保守,拒绝开颅,拒绝手术,哪怕她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失去自己的儿子;但另一方面,她似乎仍在期待有奇迹。专家会诊后,李静已经不抱希望了,便花了多很精力说服安阳妈妈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位老人却总是说:万一会好呢?偏方,迷信,中药,只要谁说吃什么可以抑制肿瘤,老人就拿来试。
对于死亡的最后印象,来自一些与生命毫无关联的细节。比如,安阳最后已无法活动,有一次帮他翻身的时候,发现长了褥疮。李静回想起来,觉得就像一张褪了色的照片,模样情景都历历在目,但又失了真。
死亡终于到来。想着这个平常讲究穿戴、爱整洁的男人,最后只能终日卧床,大小便失禁,李静竟然也替他感到了解脱。
眼看着他眼睛闭上,把掉下来的下巴合上,呼出最后一口气,帮他穿好寿衣,确定那块褥疮是不是结痂,把骨灰撒到江里⋯⋯“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很具象,就是他临终前的样子,不可爱、不光泽、毫无尊严”。
如今,在没有安阳的房间里,李静只能独自享受照进飘窗的阳光,依旧温暖,舒服,但又永远不可能与从前一样了。
“他去世后的半年里,我也会遇到开心的事,让我觉得生活有安全感,甚至喜悦,真希望这些能持续下去。但每次我都告诉自己,生活永远都有另外一面,那是疾病、死亡的世界,它甚至跟健康的世界是平行的,随时都会把这里的一切带走。”(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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