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全都累坏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结成无数的冰珠子,就像一身华丽奇瑰的铠甲,身子一动就发出金属的悦音。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那些冻土,它们在被重新踩实之后,已经有很厚的一层了,它们把那口枯井的恐怖填充得越来越短,再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它们使那口枯井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有了一丝生命的暖意。他们都看出来了,照这个样子干下去,再干上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他们就会得到他们希望中的足够的高度,他站在那个高度上,就能轻而易举地跃起来,跃出那口孤独的枯井。这个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动了好一阵。
太阳升起来之前,她离开了井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躲开人们的注意,同时为他们最后的努力寻找食物。而他则再度躲藏到井底的背阳之中去,休养生息,等待黑夜的再度到来,等待在无垠的雪地上自由自在奔逐的时光的再度到来。
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们肯定会如愿以偿,他们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它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砰然心动。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有两个村子里的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着的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别的村子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傲。他们抛冻土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抛累了,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去,取回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击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左胁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往枪膛里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阻止他的少年指给他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呵,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现身而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陷入绝境而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重伤的他做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伏击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肥硕的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只有人才使用的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她把自己掩藏在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报警的。在黑夜到来的时候,他开始了不间断的嗥叫。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要她逃回橡树籽的味道和松针的味道中去,离开人和人才使用的火药的暗算。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因为流淌不止而尚未冻住的血泊中挣起头颅,艰难地把它昂起来,朝着头顶上那片斗大的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当然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远远地朝着井台嗥叫。她的嗥叫是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
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决不离开。
他开始烦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大声地叫她滚,叫她别招惹他。他威胁她说他会撕烂她银灰色的皮毛,咬断她的脖子,除非她立刻走开。
他把她理解错了。她也许够不上他那么勇敢,她也许太看重开心而并不在乎是不是能够随着鹰飞上天空,但是谁要想吓唬她,她相反不吃那一套。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她要求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凄厉的询问声在雪野和森林之间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少年,他们在窝棚里耐心地藏着。他们先是听到了井下的他和森林里的她在那里嗥叫着。他的嗥叫急促而严厉,她的嗥叫悠远而焦灼。两个少年很高兴。他们高兴,因为另一个目标的出现证实了他们最初的观察和判断,这就让他们有更多的事情可做了。他们只有点急。他们弄不明白,那两只狼,他们在那里嗥叫着,呼吸毗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她是慢慢走出那片掩身的森林的。她斜着身子,把自己亮在白桦林和橡树林的护佑之外,高傲地昂着头颅,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着暗算的到来。他知道这个,因为她停止了嗥叫,于是他也停止了嗥叫。那一刻,雪地里一片宁静,连雪堆坍塌和冰挂坠落的声音也明晳可辨。空中先是干净的,这时就有一阵暖暖的风经过,把一些干爽的雪粒子吹起来,吹到空中做再一次的飘舞。
风儿吹过之后,她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的,收束起腹部,迈开步子,朝井台这边走来。
两个少年,他们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是一匹怎样美丽的母狼呀!她体态娇小,身材均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步子是矜持的,从容的。她那种样子,使这个被冰雪覆盖着的大地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景色。
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抠动了板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她前面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声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
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们用不着怕他。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感到沮丧。两个少年在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决定留在那里,把他们的伏击做成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离井台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不干,说什么也不离开他。他们互相传递着各自的看法,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烦躁。他把它当做一种责任。他不知道她也是把它当做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持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不下雪的月夜里,她的长啸从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从森林中出来,快速接近了井台。她倒着身子,刨飞一片片雪雾,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用力推下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野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咒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他不会饶过她。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对她有着多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声,眼泪汪汪。她不断地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坑里去。她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自认为中的那么具有智慧,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往后的时间里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的母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一直在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太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有收获。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被激怒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美丽母狼较量下去,分出高低,这样,她和他们才形成了胶着的抗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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